第(1/3)页 更漏打过了子时。 外面是连绵的雨声,长公主府外跸道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,转了两个弯儿,停在府邸的后巷。 周太医背着药箱自后门入府,一路有下人为他撑伞,匆匆然来到鸣皋苑,但见廊下灯笼通明如昼,侍女肃容,仿佛严阵以待着什么。 周太医当下更慎重,在帘外告声失礼,抖拂袍角的雨水,躬首入内。 殿内的气氛比屋外还冷阒。 周太医诧异地望见外罩间,那里立着个襟衫落拓的男子。 他辨认了好几次,才相信此人是梅鹤庭。 实因这位驸马爷兼大理少卿的姿容,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罄然洁净,说他整肃如老夫子也不为过。想不到私帷之中,竟有这样疏洒不羁的一面。 不是都轰传长公主将休驸马吗,目下他却如此衣容出现在长公主的内帷…… 周太医一时有些闹不清章程。 “夜半三更请太医来,多有劳烦。”长公主在垂下的帐帘中发话,打断周太医的杂思。 适才,她从噩梦中惊醒,吐了一口血,偏生被梅鹤庭撞个现行。 听着本该在后罩房的人连声追问,宣明珠气极反笑,也是有些忖不透他了。 从什么时候开始,最知节守礼的梅长生做起了闯门入户的勾当? 将休夫牒书甩在他面前,本意就是为断他的念想。 可这人独有的脾气上来时,噎人如此,任你斥他犯上轻薄,人家就跟铜豌豆似的戳在外屋地,直眉直眼盯着你,非请太医过来看过脉才罢休。 眼看迎宵几个要上全武行,宣明珠叫了声罢。 身体是自己的,她原本就打算召医的,把周太医夤夜冒雨折腾来,还有一个原由,就是为了抹去梅鹤庭的疑心。 否则被他抓住点蛛丝马迹,怀疑她的身子骨坏事了,指不定酸儒子的那套道义心、责任心发作,反口不肯与她两断。 “方才本宫魇了梦,”帐中人漫淡道,“醒后咳出了些血丝,想是入夏肺气干燥的缘故,倒未觉得有何不适,只是嬷嬷不放心,这才劳动了太医。” 周太医略抬头,对上帐外女史的眼神,便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,要他瞒下病情。 他斜觑梅驸马那双水红清潋紧盯着帐帘的眼睛,暗道:也不知不放心的究竟是谁。 不好揣测贵人家事,周太医隔帘为长公主诊脉。 沉吟一时,他按照公主的意思胡诌: “这个……的确是肺热生痰,殿下春秋之年,气血方盛,饮食间或有厚腻油炙者,偶尔咳出血丝也有的。不会伤及根本,殿下无须过于忧心。” 然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,但凡得了血枯症这个顽疾,便如同身上背了个吸人血耗人气的怪物,气血只会一日日枯弱下去,直到失去供养而死。 周太医来在外头的荷茎雕花方几上开平安方,一面暗琢磨:据长公主方才的脉象显示,其周身气血确实旺盛异常,只不过充涌逆折,与血枯症的症候不大合得上辙。 只像是……寻常的肝气失和,血不归经而已。 ——莫不会误诊吧? 这个古怪的念头从周太医心里划过,随即自己又否定。 荒谬荒谬,杨太医为御医圣手,他为长公主开的那张药方,对血枯症患者是有强提气血,延长阳寿之效的。 若是误被普通人服用,便会紊乱全身的血脉流行,渐渐吐血成习,反而会要人命。 杨太医总不至于分不清二者区别,这样大的阙误,可是掉脑袋的差事。 为确保无疑,周太医多问了一句:“敢问殿下,近来可觉贵体有其他不适之处?” 梅鹤庭的眉心动了动,侧耳。帐中人默了一下,道:“无。” 周太医便彻底放心,放下毫管将可用可不用的平安方呈上,揖手欲辞。 “太医。”一直沉默无言的梅鹤庭忽然叫住他。 “当真无碍?你可诊仔细了。” 周太医被那双锐利的眸子凝住,突然想起梅驸马的另一层身份,硬着头皮点头。 袖子仍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不放。 周太医朝那张瞳孔幽细,淡如金纸的脸面上望了一望,用打着商量的口吻道: “大人您……身子可有何处不爽利,下官顺便也替您看个脉象?” 比起语声从容的长公主,周太医觉得此刻脸色白得像霜的梅鹤庭更像个病人。 梅鹤庭听到这句话,终于默然撒开手,顺势将太医的袖褶抚平。 封了荷包,着人好生送出去。 积年的习惯非一朝可改,他一不留神带出了主家的语气,迎宵怔愣须臾,向内帷望了一眼。 殿下未开口,便也退去。 细篾帘子一挑起,半扇儿雨气混着暗昧的夜色倾袭而入。 梅鹤庭侧身在风口挡了一挡,转头看向那方掖严的帷帐。 似乎知道他还在,帐里头响起一声淡嘲:“放心了?闹够了?” “殿下是否有事瞒我?” 太医的言之凿凿并不让梅鹤庭放心,他低道,“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声。” 帐中无回音。 泓儿会意,清清嗓音道:“梅大人自重,玉牒已重修,如今殿下的千桩万桩事,都与大人无关了。今夜大人擅闯帷帐之罪,待梅太太走后,殿下自有计较,还望你看在小小姐的份上,莫要如此轻浮。” 一个梅太太,一个小小姐,说白了是投鼠忌器,并非长公主对他梅鹤庭还有什么念头。 话说到这份上,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没趣。 何况梅鹤庭从头发丝到脚底跟,都与轻浮二字沾不上边。 他目光浮起一层青幽的水色,渊停岳静几弹指,折身离开寝殿。 又不走远,只在外廊,橘红的防雨灯笼在檐下微晃,将一个剪影映上窗绡,曳曳地随风雨飘摇。 “这梅大人的脾气,真是……”泓儿啼笑皆非地掀起纱幔,下一瞬神色凝固。 帐内,宣明珠仍安静地欹在引枕上,只是唇边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,自唇角流下,半干涸地止于颔尖。 “殿下!” 宣明珠嘘声压下她的大惊小怪,如桃瓣微挑的凤目依稀淡定,漱口净面,换衣后重新卧下。 先前做了那样一个梦,又折腾了大半夜,她委实有些疲惫了。 那人愿意在外头当落汤鸡,为谁风露,她不在意。 按晋礼,公主丧,驸马当服杖期之縗。她之所以赶在病发前与梅鹤庭休离了断,就是为了免去这一桩。 一年的服丧,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,然对于与内阁争权拉据的少帝来说,现成的辅弼之臣在眼前,莫说一年,纵使只迟一个月,便不知错失多少先机。 所以梅鹤庭什么都不知道最好。 宣明珠方才魇了一回,这会子躺下,迟迟也无睡意。 有时候她觉着,宝鸦梦魇的毛病是遗传了她的,儿时一做噩梦,她也喜欢赤着脚丫跑到母后寝宫,也爱腻在母后温香的怀抱里撒娇。 女子蜷弓身体,漆黑的长发如一匹绸铺散在妆花枕上,双臂拢着自己,闭上眼任思绪漫衍。 一时回忆起梅鹤庭娶她那一年才十七岁,若换成言淮,就是一个孩子,她却拿他当作自家的天一样敬崇亲爱,实在是色令智昏,惹人发笑; 一时又想到,以晋朝的风俗礼,男儿十七、女子十五可嫁娶,偏偏少帝生在冬月,还要等半年才能大婚立后。 皇后的人选早在先帝时便已定下,是墨太傅家的孙女,闺名芳轩,品格雅颂韵古,堪任国母。 只不过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们,固执地认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,连半年时间也不愿略松掌擘,淡灭那颗揽权之心。 皇帝几次有心修田赋行新政,都被门下省以时机不成熟而驳回。 积蔽难改,尾大不掉。古今多少朝代都脱离不了这个窠臼,又何曾有祖制断然不改,而国祚绵延万世的江山呢? 那些墨守成规的冗政旧习,也只有崚嶒敢纵鳞的热血寒锋,才能破陈出新。 唯独这一点,她对梅长生有着绝对的信心。 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堪用。 天马行空地思量着,不觉间眼皮渐沉,迷糊了过去。 崇文门以东的隆安寺,钟罄声声。 这座先帝朝荒废的古刹,多年炉不烟,龛不灯,佛面金不浴。芒种时节的第一场雨,三殿月光,顿为四坛雨色所笼罩。 那敲钟的是寺中方丈,法号无相,也是此寺成为禁地后唯一留下的僧人——宣焘一向觉得此人有何毛病,大雨夜里敲的哪门子钟? 宣家人生得都出色,昔日的反叛荣亲王,尤其长了一张俊美近邪的脸。 他哪怕被圈禁在此,通身金玉皆无,唯二的身外物是髻上一枚竹笄,与身上一袭绿帔,泱泱雨色中,亦宛如放旷非人间的世外高士。 来到伏虎阁下,宣焘踅摸到那块无字碑。 “你说,皇妹几年不来这里,当真一点也不想她四哥吗?”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,被重重雨帘氤氲得邪气。 头顶如影随行的灰布伞面沙沙作响,为他撑伞的女子整个人淋在雨中,阖唇不语。 “送傩,”宣焘喃喃自语,“我想她了。” 后半夜大雨转细,直到黎明才止,霖霖滴滴的沿着明黄琉璃瓦当滴答而下,洗净阶前芭蕉。 洼聚的雨水在庭除间打着漩儿,偶尔有几片晚桃花飘落其上,又顺着墙边的暗沟流到外渠。 梅鹤庭在屋廊下站了一整宿,靠盯着庭中的草木砖石打发时辰,捱到天明。 湿衣贴在他身上,粘腻腻侵着肉皮,复又风干。 他顾不上去想肌肤上沾了多少污渍,只想守着宣明珠醒来,亲自看一眼她是否与往日无恙。 这么做有何意义,他不知道。 只知昨晚那个梦像一张细密的蚕丝网缠住他,稍一回想,便惊心动魄。 他疑心梦里有一两句关键的言语,过后却如何都想不起来,只剩下不着边际的心慌。 没等内寝里传出动静,姜瑾先找到了二门上。他进不来内宅,好话说尽拜托毕长史入内转告公子,说衙门里有急事。 梅鹤庭听后蹙眉,向眼前卍字不到头的云窗看一眼,转身向外去。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,下台阶时他不留心在湿苔上趔趄一步,险些滑倒在雨泞中。 第(1/3)页